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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山新雨后，除了几声清脆的鸟鸣，就只听见一句反复叨叨的自言自语：“以后就埋在这儿了，以后就住在这儿了……”

九年前的那一幕，就像一尊坚固的雕塑，矗立在我的脑海中。“带我去看墓地，带我去看墓地。”父亲已经请求过子女很多次了。由于肺部功能几乎丧失，他在家里坐着都嫌累，躺着才舒服。外出没有气力走路只能坐轮椅，上楼梯就谈都别谈了，那会要了他的命。尽管如此，日渐羸弱去日无多的他，仍是执意要我们这些子女，带他去看墓地–自己即将归去的地方，还想看看前后左右有怎样的“邻居”。

定好的日子就不改了，那一天，濛濛的细雨，缭绕的云雾，远处翠绿的庐山若隐若现，近处金黄色的东林寺，辉煌而肃穆。一行人沿着洁净湿漉的石阶，静默地拾级而上。没走五六级石阶，老爸就喘得不行，趴在了犹如儿子般的坚实背膀上，被背着上山。

除了满园草木溢出的清香，头顶飞鸟掠过的啼叫，我们都大气不出，沉重而压抑。就只听见老爸沉闷颤抖的呼吸声，以及反复叨叨的自言自语：“以后就埋在这儿了，以后就住在这儿了……”。还用他那家乡的黄梅戏腔哼唱着：“南北山头多墓田，清明祭扫各纷然。纸灰飞作白蝴蝶，泪血染成红杜鹃。日落狐狸眠家上，夜归儿女笑灯前。人生有酒须当醉，一滴何曾到九泉。”

这声音挥之不去，就像老妈ICU病房里多功能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，永远在耳畔回响。遇到电梯里的滴滴声，或者某个电器的滴滴警示音，都会让我想起老妈那张永远欲说还休的脸！

衰亡的声音和画面，是这个年纪的人，生活中常有的基调。一位医生曾写道：“从三十岁开始，心脏的泵血峰值逐年下降，人们跑步的长度和速度都赶不上过去；四十岁左右，肌肉的质量和力量开始走下坡路；五十岁开始，骨头以每年1%的速度丢失骨密度；七十岁的时候，大脑灰质丢失使头颅空出差不多2.5厘米空间，所以老年人在头部受到撞击之后，会很容易发生颅内出血；八十岁时，我们会丢失25%-50%的肌肉；大脑的处理速度在四十岁之前就开始降低，到八十五岁，40%的人都患有教科书所定义的老年痴呆。皮肤细胞内部清洁废物的机制会随着年纪增长而慢慢失效，残渣聚集，成为黄棕色的老年斑，眼睛的晶状体随着时间的推移弹性会逐渐降低。一个六十岁的健康人视网膜接收到的光线，仅为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三分之一。人之衰老如同入冬，漫长持久，徐缓渐近，每日变化细微，疏难觉察，日日累叠，终成严冬。”

衰亡，犹如天气晚来秋般地渐入寒冬。极其压抑的时候，会很想去儿童乐园，感受鲜活的生命；也很想儿子早日结婚生子孙儿绕膝；更想去远方看我未曾见过的世界……但我知道所有的这一切，都不是情绪的解药，内求的东西，外求已是偏航摆错了方向。

我很能理解老爸晚年的一些细节。聘请的阿姨每天上午推着轮椅带他去遛弯儿，老妈和姐姐总是提醒阿姨，要去空气新鲜漂亮安静的公园，可老爸不想去老人居多的公园，喜欢到热闹有人气的街市。老爸豁达如虹，拒绝将循规蹈矩的生活，带入行将就木的日子，热闹、好奇、求知是他生命的原浆，没有它不成活。生活虽然不能过得像原先那样随心所欲，但也不会像很多老年人那样，追求过度的精致养生。作为几十年的老革命，更不会接受他那虔诚信佛、面色红润的弟弟的劝告，在宗教里寻求安乐衰亡。那都不是他的风格，生命的尽头怎么去完成，自有他的想法和办法。

有时我起得早，就一门心思地步行12分钟赶到爸妈家，推着轮椅把老爸带到他喜欢的热闹街市，看变化的楼群，听孩童的哭闹，闻熟悉的烤红薯香味，微尝久违的烧饼，触摸恍如昨日的单位门口的石狮，感受鼎沸的人间烟火。那时早晨陪老爸遛弯儿，回来还经常要赶着去上班打卡，如果像现在这么有大把的时间，我会给予更多的陪伴和倾听吗？没有如果！

老爸最喜欢我们陪他打麻将。每当他“潇洒七对”听和边七饼的时候，别人打八饼，他就会狡黠地犹犹豫豫说“碰”，然后还是果断地说“不碰。”打牌的人都知道，碰，反而“听和”打成“破和”了。通常温和如水的姐姐，会拆七九饼，如此这般地成全老爸心心爱爱的“潇洒七对”，让老爸享受孩子般的开心。而识破他惯用伎俩的我，会倔强地反其道而行之，就是夹住七九饼不拆，最后竟然还有暗杠七饼的意外之喜。老爸虽然嘴上遗憾地啧啧称奇：早就“听和”了，却“和”到别人的死胡同里去了。但心里对喜欢跟他调皮斗智斗勇的孩子，却满怀欣喜，就犹如津津乐道他斗智斗勇起起伏伏的一生。

《寻梦环游记》里说，人会经历三次死亡：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，宣告生物学的死亡。第二次是你的葬礼，宣告你和这个社会的告别。第三次，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，也把你忘记，你将真正地死去。

明天，清明节气又如期而至，古人祭扫、踏青、兰汤沐浴、蹴鞠、斗鸡等不一而足。今人不论是在墓前祭扫还是云祭奠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喜有人悲有人长歌当哭有人静默不语……与其说是在表达对亲人的感恩和怀念，不如说更多的是在与远逝的亲人诉说：年年岁岁的、远远近近的、或深或浅的、无声无息的、无人与说的悲苦、哀痛、忧愁、恐惧、焦虑、孤寂和生生不灭的祈愿。就像托儿所的目的，不是为孩子上幼儿园作准备，而是为孩子的生活作准备；清明不是为了哀思过往，而是为了更好地笑傲江湖。

与父母这一世的缘份，圆满而无遗憾是不可能的，酸甜苦辣咸才是生活的本来模样。相爱相怼和依赖又独立，是更有力量前行的生活发动机。我们这些子女在为出售父母房产的大清理中，那么多的书籍，那么多的瓷器，那么多的衣服，那么多的相片，那么多的笔记本，那么多的书信，那么多的家具……不得不忍痛割爱地留下、丢弃或烧毁，不想也不可能留给孙辈，来处理这些艰难的取舍。真切地感到爸妈还活着，仍在默默无语地告诉我们：断舍离，生活可以极简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