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李天梅

烂泥冲人管春联叫门对子，门对子一贴上就意味着过年了。讲究的人家，一切纷争到了过年皆放下。譬如有恩怨从不讲话的邻居，过年了见到对方也会给个笑脸。那欠钱到年底还还不上的，躲债最后一招是提前贴上门对子，债主就不好意思上门了，讨债只好等来年。

村子里能写春联的人不多，我父亲每年大约要替三分之一的人家写。父亲写春联时，似乎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。

地要扫得干干净净，八仙桌要擦得能照见人影。大年三十吃过早饭，父亲便开始准备工作。先是裁红纸。请父亲写门对子的乡邻，几天前就买好红纸送来了。一两毛钱一张的红纸也舍不得多买，通常只买一张，至多两张。父亲裁纸时，需要凝神静思，家里有几扇门，每扇门有多宽，几处需要张贴，心里有了成算，才动手。父亲像巧手的裁缝，手中的布料有限，需要统筹，甚至是和别家的红纸套裁。先裁大门对子，后裁房门（卧室门）对子，边边角角都不浪费，可以贴灶火上，碗橱上，甚至是鸡笼猪圈门上。再有宽余的，连装稻子的苫子上也一条“五谷丰登”或一个大大的“丰”字。

准备工作做好后，写起来很快。父亲写春联，也参考历书上的春联，通常是大门对子，如“天增岁月人增寿，春满乾坤福满门”“春临大地百花艳，福降神州喜盈门”“福星高照全家福，春光耀辉满堂春”。但是房门（卧室）门上的对子则很少用历书上现成的，父亲喜欢自由发挥，他会根据人家的家庭情况有针对性地“创作”，如果是孩子多，家庭困难的，就写上“多劳多得人人乐，丰产丰收岁岁甜”；好吃懒做的就写上“精耕细作丰收岁，勤俭持家有余年”；夫妻俩喜欢吵架的，则写上“人勤春来早，家和喜事多”。

有一年父亲给人写房门横批时，沉吟了半晌，找不到合适的五个字。我小弟弟翠松那时才四五岁吧，跪在八仙桌旁帮父亲牵纸，听说需要凑“五个字”的一句话，张口就说：“人民大会堂，正好五个字。”翠松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岁了，可谓老来子，深得喜爱。父亲闻言开怀大笑。母亲在厨房里忙碌，听到动静，探出身子问怎么回事，听父亲说起翠松拟的横批，也深感自豪，高兴地扭动身体。人民大会堂可不是五个字吗，翠松还没上小学呢。

写好的春联摊在地上等着墨汁晾干，一副一副收好，等着人家来取。父亲会细心交待哪一副是贴大门上的，哪一副是贴房门，一一叮嘱。通常不会出错，不识字的人家也会根据大小宽窄估摸着贴，大差不差。也有例外的，据说有一户人家把本该贴猪圈门上的“人勤牲口壮，粪多土地肥”，当成“勤俭节约，细水长流”贴到了碗橱门上，闹了大笑话。

初一早晨最热闹，男女老幼，以年龄成群结队，挨家挨户拜年。孩子们热衷于糖果瓜子，女人们一年忙到头，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，三五成群聚在一起，鞋底也不纳了，衣服也不补也，因为大年初一劳动就意味着一年辛苦到头。父亲一辈的拜年时则要欣赏人家的门对子写得怎么样，村子里家成大爷的毛笔字，还有做教师的童兴权的字，是父亲欣赏的。

好门对子等不到初一，三十晚上就传遍整个村子。我堂兄道仓上小学三四年级时开始写毛笔字，他给猪圈写的春联横批是“猪吃猪长”。

猪是村子里每家每户必养的动物，至少一头。春天时捉一头小猪，到年底能长两三百斤。是家里的主要收入来源。乡下人骂人，三句有两句离不开“猪”，什么“猪头三”“蠢得像猪”“肥得像猪”“猪头风犯了”，形容小孩子长得好，自谦的说法是“猪吃猪长”。

“猪吃猪长”本是一句寻常话，与猪关系不大，但是过年竟然正儿八经写在红纸上，贴到猪圈门上，一下子就火爆全村。猪吃猪长比文绉绉的“六畜兴旺”更简单粗暴，表达乡下人对猪的期望，对红红火火年景的期盼，刚一贴出，就引得男女老幼围观，识字或不识字的，不妨碍他们围观的快乐。大家哈哈笑着，一群刚离开，一群又围来。

几十年过去了，除了书法爱好者，自己动手写春联的，城里乡下都不多见了。市场高度繁荣，口袋里不差钱，早已不是计较两毛钱一张红纸的年景，什么样的春联买不来呢。